外婆的菜园地
十六七年前安徽西部的农村,村庄还没有通电,晚上用来照明的是煤油灯或粗粗的白色蜡烛。农村人的晚饭通常会在天色暗下来前就结束,这样可以节约煤油和蜡烛。若是夏日,晚饭之后的时间就是孩子们聚到一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黑蒙蒙的夜色下躺在用竹草编制的凉席上,一边聊着白天戏弄过的小蚂蚁或者大鹅,一边撑着下巴等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而大人们总会不约而同的聚到庭院稍微宽敞一点的人家,扎堆聊一聊什么地方可以割到可口的野韭菜,谁家农地的杂草得抓紧锄一锄。又或者是三两个搭伙,趁着明亮皎洁的月色,用麻草编织扫帚和刷具,第二天早早赶到县城的集市上卖掉换钱。
对儿时的我来说,外婆的菜园地和县城的大集市是两个充满反差却具有魔力的地方。两岁开始,那个菜园地里便时时出现外婆佝偻着身体牵我的身影及对我声声殷切的呼喊。在我的印象中,外婆的菜园地静谧极了,而县城的大集市却异常热闹。而年少的我随着外婆穿梭于这一静一闹之间,闻惯了泥土的清香,也见惯了市井的烟火气。除了待在家里为外公和爸爸纳鞋底,为孩子们织毛衣,外婆和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块菜园地里。从菜地播种开始,妈妈和外婆就在那块菜园地里汗流浃背的忙活。她们母女俩非常有默契的一直弯着腰,过了好久才会支起身子捶捶腿,擦擦脑门上的汗水,再看一看坐在园地边与野草野花、蝴蝶蜜蜂聊天的我。播种完成后,她们就盯着仍是光秃秃的黄土地微笑,眼睛亮亮的,露出满满希望的神色。那眼神像极了她们看着圈里养的小猪仔大口进食,或看着我大口吃饭。
园地里的菜总长得不快,就像是外婆总摸着我的脑袋说我小不点,但外婆还总是带着我来到这块菜园地,浇水、拔草,施肥,不厌其烦。终于等到蔬果可以采摘售卖的时节,外婆和妈妈忙碌又开心。她们往往天灰蒙蒙时便起床到地里摘菜,然后就是妈妈或外婆蹬着那辆单杠自行车,驮着我和几大包蔬菜,骑几十里的村路到县城的集市上找着一块空地,便开始叫卖。待我在集市上和旁边摊贩的同龄孩子玩的饿了、困了的时候,蔬菜也近乎卖完。接下来就是这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了。如果是妈妈,她总会把卖剩的好蔬菜送给旁边卖鸡蛋的老爷爷,因为爷爷总会在收摊前偷偷往我的口袋里塞几枚大鸡蛋。接着,妈妈会用卖菜换来的钱,买一些水果和一块猪肉带回家尝鲜。而如果是外婆,她会偷偷给我买好几块软糖,再带回家半只小鸡肉。慢慢的,在我眼里,外婆的菜园地就几乎等于我最爱的软糖和猪肉,以及那个笑起来非常温暖,卖鸡蛋的老爷爷。
“田田,快起来和外婆一起去菜园子里摘辣椒去”这是外婆在窗边轻轻唤我。冬日周末清晨,这无疑扰了我的好梦。我嘴里鼓囊了几声,翻了翻身,没应她。寒冷的腊月,我只想继续睡去。外婆在外面候了一会,见我没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入了房间,走到床前,用她冰冷却又柔软的手掌覆盖住我的脸。“哇,妈呀!”我惊叫一声,好凉!外婆便望着我呵呵笑了起来:“快起来,我和你说啊,今天摘的辣椒拿去集市上卖,到时候卖的钱全都给你。”见我没反应,她继续诱惑我:”你不是早就想买一件新的小裙子了吗?”新的小裙子,我太心动了,即使那时是无法穿裙子的寒冬。有付出就有收获,奋斗可以收获想要的东西,可以带来幸福。这个道理是在九岁那年冬日,我用自己第一次卖掉二十斤辣椒的钱买到新裙子时就明白的。
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算是加入了外婆的“菜园子事业”。在弟弟出生后,我更是慢慢取代了妈妈,陪外婆一起埋着头在菜园地里忙来忙去,收获后又在集市上童言无忌得欢乐叫卖。直到我离开家进入初中,但那段记忆与收获仍是我记忆中最璀璨的部分,而后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更是异常感慨。
后来,这块小小的菜园地在外婆打理下愈发肥沃。十五年前它为我换来了新裙子,十二年前它为妈妈和外婆换来了新的电饭锅、洗衣机,十年前为舅舅换来了建盖新婚房子的红砖和水泥,更是底气十足得将舅妈这个好女人迎娶回家。外婆说这可是一块宝地,养活了几代人。但我知道,真正宝贵的是外婆和妈妈她们那双不怕吃苦,勤劳的双手。大约是五年前,随着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口号喊得愈发响亮,国家扶贫政策也逐渐落地。新的种植技术及资金扶持涌入,外婆的这块菜园有幸地成为那个村庄的产业扶贫示范园。慢慢的,它变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蔬果种植示范基地。舅妈完全传承了外婆吃苦耐劳的精神及果蔬种植技术,此外,她还生的和外婆一样的好心肠。她不仅将这快菜园地经营的井井有条,还帮助产业扶贫队进行示范宣传和传授种植技术。现在,外婆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建起了蔬果养殖大棚,村里的土房子也都在两年前全部重建成了新的楼房。十五年前这块菜园地养活了一家人,而如今,这快菜园地正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哺育着十里八村的乡亲。
前年,外婆去了另一个世界,但她的菜园地仍在。而我,离家求学的路走了十几年,早已不算地道的农民,但我仍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而生养我的农村,也在新时代变得越来越好了。